小众刘亚荣我的乡村医院书

时间:2018-5-3 14:52:53来源:本站原创点击:

医院书

刘亚荣

回溯年,——医院,我生命中的重要节点。这个时段,这块天空让我见证了世象和人生的无奈。

那年我怀着珠儿,预产期是十月二十八号。生珠儿的前几天,乡医院接到了新任务,又需要接待一批做输卵管结扎手术的人。简陋的妇科门诊重新进行了清理,清洗了窗帘,安装了紫外线消毒灯,原本掉土渣的房顶,早在前几年做结扎手术时就吊上了白布顶子,雨滴穿过红瓦房的屋瓦,在白布顶上画下一个个巨像又抽象的图案。

除了日常的护士工作,我还要负责这批手术对象的术前血常规检验工作。其实,我只能看看血色素,做一下白细胞计数。我对领导说,做不了,我做得可能不准确,不能糊弄人。领导说,只要不发烧、不贫血的都没事。我忐忑地接下了这个任务,挺着临产的大肚子,忙忙碌碌地投入了结扎手术工作中。医院的外科大夫,他们都是我实习时的老师,具体是谁,还真让我想不起来了。

乡医院的医疗设备相当简陋,常用的X线都没有,显微镜医院临时带过来的,医院最先进的仪器是一台流产用的吸引器。那时候,注射器针头要循环使用,一直使用到针头严重弯曲,或者针头很钝了才能换新的。因此我们每天都得用铝制消毒盒在煤火炉子上消毒。尽管伙房整天飘着黑黢黢的煤沫子,但煮医院最常用的消毒方法。那时候输液器还是橡胶管、玻璃接嘴的,头皮针也是反复使用。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捅开煤火,反复用清水冲洗输液器,头皮针冲洗后,盘成圆形,泡在75%纯度的酒精中。经常这样煮沸消毒,输液器橡胶管容易老化,稍微一用力,就像揪断了一根枯萎的草。

乡医院的卫生条件尚且如此,村卫生所里用于肌肉注射的针管、针头根本就不消毒,大多是大夫用针管反复吸几次开水,权当消毒。这在如今人们看来,完全不可思议。

药房里,水泥柜台闪着黑黝黝的光,咖色、白色玻璃瓶子里盛着比较名贵的中药,比如人参啊、比如麝香啊、比如薏米仁啊、比如山萸肉啊什么的。柜台中间,是留着称中药、包中药的地方。正对柜台上方的房梁上,吊着一个盒子,捆绑中药包的纸绳从里面垂下来,裁好的毛头纸整齐地码在柜台边上。每天,宋医生都用戥子称中药,一味一味中药士兵一样排列在包装纸上,称完,再对照一遍药方,左手压住中药包,右手拉过上方的纸绳,上下左右一绕,打上活结,变魔术一样一个药方就完成了。日积月累,柜台的边缘像涂上了一层油,中间的颜色像小麻的种子一样黑亮亮的。柜台下放着一个沉重的专门碾中药的铁制器皿,叫药捻子;捣药罐在柜台拐角处一侧竖起的木桩子上,配制中药丸剂是免费的。往南是一个木头架子,一层一层摆满了注射类的药物,也就是针剂。纸盒子的针剂们一般很沉默,好像也没有保质期一说,只有颜色发黄了,才会废掉不用。但没有假药,也没有暴利的药,药品价格严格按照国家规定执行。

我经年打交道的东西,像一具印着我影子的石膏模,有着清楚的磨痕和轮廓。时光交错里,我总觉得自己能填充回去,结果不仅硌得我生疼,触摸上去,冰冷,锋利,一如时光破碎的茬口和棱角。

记忆有时候灰蒙蒙的,有时候又有暖意,它们交叉又切割,让我的叙述呈现混沌,却又似中药五味子的五味杂陈。

我现在才明白,我当时面对的中药,是从中华民族几千年的疾苦中走出来的,或者说,它与人类的苦难是孪生兄弟。

药房北墙,是一组高大的深红色配以亮闪闪铜拉手的药橱子,中药特有的气息在药房中弥散。麻黄桂枝杏仁甘草,黄芩黄连黄柏米壳……这些动植物的精灵,此时都在药橱子里养神。平时一个个像书房中静修的书生,只等医生望闻问切一番后一纸令下,它们立刻变成冲锋陷阵的武士,跃马提刀与病魔厮杀,君臣佐使各自行使着自己的职责。有些中药快刀快马,暂时在药橱子里栖身,匆匆来去;更多的中药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,沉默在岁月中,等待召唤。这些草药的去留和患者的病有关,也和医生的用药习惯有关,当然也与老乡们舍不得花钱看病有关。有的医生爱用温补的,有的爱用扶正祛邪的,也有的爱用祛湿的,等等,辨证施治,生杀予夺,他们是患者的救世主,是草药的君王。

长得像《天龙八部》里的慕容复的王医生爱用楝子。院子里那棵歪斜斜的楝子树立下了功劳,霜降后,叶子落净了,楝子一嘟噜一嘟噜的挂满枝头,宋医生就举着长长的带铁钩的木杆子勾,我们忙不迭地捡拾着,就像是他勾下来的不是苦楝子,而是一串串汁液饱满的葡萄。不知道这院子里怎么生出来的楝子树,楝子树北方很少见,我那时候仅见过这一棵,斜斜的长在干涸土井边,固然它的面目早已模糊,但我知道它还长在我心里的。

后来到石家庄工作,有一天居然发现了成排的楝子树。那是个冬天,风不大,成熟的楝子掉了一地。人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味草药,随意的踩过来踩过去。

治疗疮痈,台阶下那棵皂角树当仁不让成了主角,外用内服少不了它,那些圆鼓鼓的皂角籽,那些鹿角一样的刺刺,和其他的草药一样,有着人间的“特别”滋味,人在“特别”时候,它能扶正祛邪,显现出草木的神奇性。传统中医讲究急则治标,缓则治本,或者标本兼治,但在很多急性病面前束手无策,西医倒可以刀到病除,但人体的重要器官被切除,很多功能会受限,二者一直争议不断。所以我还是建议慢性病患者用中药调理。但是值得怀疑的是如今中草药的药性,速成的菜园式种植,肯定不如沐风饮露自然生成的草药药性好,可是如今要去哪里找寻野生的草药呢?

药橱子上的药名字很可爱,刘寄奴、女贞子、合欢、川木香、广木香、肉豆蔻、草豆寇……它们从《诗经》《本草纲目》、田野、民间传说里走来,在我眼里不仅有故事,也有造化的神奇;它们不仅是祖宗的珍贵遗产,也是上天给予人类的馈赠。中草药的熏染让我对植物也生发了兴趣。桂皮是药材,也可以做煮肉的调料,它更让我想到江南水乡的丹桂,它细密的花朵盛着一兜兜蜜。女贞子,是一个贞洁烈妇,我一直在梦里仰望她。那年在徐州的狮子山,我对着一棵有着修长身躯,油光光叶子,一串串袖珍葡萄样果实的树发呆,它的树叶繁茂,掉下一团团紫色的“小葡萄”,树的轮廓下浸着一层油似的。原来这就是女贞子,它的另一个名字叫蜡虫树,那些“油”就是蜡烛的原材料蜡虫的排泄物,女贞子是蜡虫的寄生树。这些植物可真有趣。中草药的触角一端连着我,一端伸向七彩的世界。我回顾我的文学生涯,中医药有着很大作用,中药丰富了我的认知世界,是我文学路上的取之不竭的素材,寒、凉、温、热,四性皆有,酸、苦、甘、辛、咸,五味俱全。

有一味中药叫米壳,它其实就是“大烟葫芦”,罂粟的果实。罂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植物,它有着修长的身材,五彩的花朵,美得像神话。据说,罂粟花开,周围数十里都飘着它的香味。罂粟在古埃及被称为“神花”,而古埃及是四大古文明之一,罂粟的种植史一定很长了,或者说它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人类文明的进程。我国种植罂粟的最早记载是六朝,开始罂粟作为贡品进入我国,是观赏花。它有滋补作用,也作药用,能治疗腹痛、痢疾,镇咳,还能解毒,是好东西。至于成为毒品,是后来的事,满清时期,鸦片成为洪水猛兽,直至危及到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。虎门销烟成全了林则徐的一世英名。我曾经到虎门,拜谒过林则徐销毁鸦片的池子,幽幽的池水波涛埋没了一切。鸦片与罂粟,谁具有原罪?我想,这也怪不得美丽的罂粟吧。罂粟本无罪,草木无善恶。古希腊人尤其喜欢罂粟,执掌农业的司谷女神手里就擎着一枝罂粟花。

米壳外观像一个略长的微型石榴,它浅褐色的干枯果皮上,交叉的划着棱形痕迹,拿起一个晃晃,沙沙作响。宋医生说,这些划痕是采大烟时划的口子。“莺粟花殷红,千叶簇,朵甚巨而密,丰艳不减丹药。”我从徐霞客的这些描述里,看到罂粟花的美,就想见识到在风中摇曳的美丽的罂粟花。我打开了一个罂粟壳,它细密的种子鱼籽一样,哗拉拉,一下子溢出了我的手心。谷雨时节,我偷偷地把它种在院子里,盼着它开出艳丽的花,我倒没想到让它结果,我知道这是国家不允许的。我的担心和期望都是多余的,这堆种子喝足了水却半个芽都没发。我问宋医生,他笑眯眯地说:“傻丫头,这都是处理过的,种不活的呀”。老人家的眼都笑弯了。我突然想到了越王勾践对付吴王夫差的故事,煮过的种子是不发芽的。

在《诗经》中美丽着的茵陈,乡医院的院子里就有。三月天,潴龙河畔沙尘不断,茵陈也长得土头土脑的,倒有一个清新的味道。南方人用来蒸糯米团子,北方人只入药。宋医生总是在早起采来,放到窗台上。我看到了也会采来放到宋医生晾晒的茵陈里。到了四月,院子东头的金银花卯足了劲疯长,茵陈仿佛一夜就变大变美了,它伸展了腰肢,从灰姑娘变美少女。珠儿也让我感到了胎动。透过玻璃窗,梧桐树上一簇簇的大粉花在沙尘中摇曳,我抚摸着肚子感到一份源自生命的美好。

六月天,老天爷最不吝啬的时候,小雨大雨连阴雨,凡间万物都湿淋淋的。家家户户挂满五彩的被褥时,药房的宋医生总是不断地忙活,炒制刚从安国买来的中药材,翻晒久存的草药。茵陈、荆芥、款冬花、胡颓子、医院的窗台上。我喜欢中药味,直到如今都喜欢,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的味道。能沉醉于药香里,做一个能解除病人痛苦的人,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。

一年一年,茵陈变成蒿子了,宋医生还没改变临时工的身份。老人家不容易,久病成医,医院干临时工,医院也没有几个正式工,也没有几个人有职称。可是宋医生不能再等了,他都快六十岁了。合同中缴纳保险的最低年限是15年。他一直在等,主治医生比他小,转正了,药房的崔大夫比他更是小了好多,也转正了,他还在等。要知道,旧社会人分三六九等,上世纪90年代做临时工也比天天土里刨食儿踏实,可一辈子做临时工,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。也许,是药房里的中药让他踏实。这一点我始终没有搞明白。

整个药房其实也已经就是药,中国人的药。

那年正月底,突然下了一场半尺厚的大雪,由于气温高了,雪积得并不瓷实,一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,棉鞋被雪水浸湿,钻心的凉。当时需要普服预防小儿脊髓灰质炎病毒的糖丸,乡医院偌大的院子,只留三个人值班,其余的都下乡。

那时候的疫苗还没有严格的冷链运输要求。上级防疫站给发过几个冷藏包,在冬天冷藏包几乎成为摆设。医院的冰箱里储存着狂犬疫苗、乙肝疫苗,和一些季节性的防疫针剂,以及预防小儿脊髓灰质炎病毒的糖丸。

也许是年吧,或许还早一些,我曾跟随下乡打“百白破”三联针,这个药是20毫升混悬制剂,具体一支药给几个孩子用,我模糊了。很多孩子打完针后感染,屁股都化脓了。医院立刻上报了上级主管部门,及时停止用药,避免了更大范围的感染事故。几年后,偶然发现邻家女孩的左上臂肌肉萎缩,我惊问是怎么了?姑姑,这就是我小时候你打预防针打的呀。女孩笑着说。我惊呆了,虽然这不是我个人造成的,但我的内心还是充满自责。那时候很少有医疗纠纷,老百姓心里都有杆秤。毫不夸张地说,医院工作那些年,没有一天不加班给乡亲们打针或者输液,这让我一直觉得问心无愧。

相对来说,那时候的药物还算是安全的。前年发生了狂犬疫苗事件,这是令人震惊的。上世纪末人们的免疫意识不强,预防针多在学校进行。偶有例外。榆林村死了一位老人,死前没任何病,被小狗咬了嘴上方的人中部位,当时没在意,突然高烧不退,几天后就死去。或许不是狂犬病,只是一般的外伤感染导致败血症。老太太出殡时,白花花一片,哭声凄惨。埋完老太太,乡医院的狂犬疫苗一下子断货了,榆林村给老太太送葬的人,脱掉孝衣,成群结队赶来打狂犬疫苗。一例死亡,唤醒了人们的防疫意识,这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一次。换言之,也就是说疫苗一旦出现问题,后果不堪设想。

前年的疫苗问题和屡屡发生的医患纠纷,让我想起很多从前的事。人心不古,老祖宗早有预言。

六月的天孩子的脸。几场暴雨变成连阴雨,街上到处都是水,水倒医院。我发愁了,我那时候怀孕六个月,这样大的水,外面还有两个需要输液的病人呢。医院不远处的刘伯伯,一个是集市边的李阜民爷爷,李爷爷还是我父亲的老师呢。这两个人都是食道癌卧床不起的病人,每天就凭着几瓶营养液维持着生命。村子里的老人命运大都这样,医保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,无疾而终是最好的结局,倘若患了不治之症,诸如食道癌之类,就等着“吃秋不吃麦,或者吃麦不吃秋”,再难听点就是在家等死。没有多少收入,没有城镇职工的看病报销,老农民们就守着口薄棺材,躺在炕上,压着最后一口气……医院的台阶上来回疾走。医院的人都身兼数职,我是专职护士,我的同伴既要忙药房的工作,还兼职出纳。这俩个癌症晚期病人,本来就处于营养衰竭期,一般人都扎不上,每次都是我挺着大肚子慢慢走过去。患者一家对我的信赖,也是我工作的动力。

怀孕的人很怪,平时很喜欢吃韭菜饺子包子馅饼,可是现在却闻不得一丝儿韭菜味。每到集日,我都想捏着鼻子不呼吸了,省得吐得翻江倒海。李爷爷家紧挨着集市,卖韭菜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,好像这个世界都是韭菜的天地。每次输完液,我都强忍着,小步跑到集市的尽头,狂吐一番。古人说:“医者父母心”。我把自己当成了患者的家人,医院里的医生们都这样做。不管风霜雨雪还是深更半夜,只要需要出诊,二话不说背上那个陈旧的“为人民服务”的出诊箱,就赶赴患者的家。微薄的收入,并不影响医生们治病救人的心情。望闻问切之后,常常是几个药片,一针,或者几味中药组成的一个方剂解决问题。为了能给老乡们省下几个钱,医生们没少动心思。针灸免费,针灸能解决的,就不给老乡拿吃的药。一顿贴饼子熬菜,几颗枣、一把豆角是老乡们的回馈。那时候的医患关系,是鱼水的情谊,是鱼和鱼的惺惺相惜。

李爷爷的儿子趟着水过来接我,手里预备了一根结结实实的枣木棍子。他背着几瓶液体,深一脚浅一脚的探路,左手拉着我。我在后面用枣木棍支撑着前行。李叔叔眼里含着泪。一家人对我千恩万谢,说要有闪失可怎么对得起我。可这也是我的本分啊。佛说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。我没有本事救人命,但可以延长患者的生命,也是一种修行。

我怀着珠儿很吃力,中秋节跟着婆婆公公下地收秋,割了几棵翻个筋斗才见到一棵的豆子,回来就蹲不下了。腿疼了好几天。好在这批手术是在10月份的24号,我坚持着做完了几十例。26号白天还坚持检验,晚上就开始尿频,我开始还不知道是要生了。爱人当天晚上还去鲍墟高中下围棋,半夜里就被我的呻吟吵醒。

疼得糊涂了,也就不再知道疼。曙光初照时我当了妈妈。这个爱围棋如命的男人,迅速转换了角色。放下棋盘世界里的经纬,白天把珠儿抱在怀中,晚上蜷缩在皮革沙发上守着我们娘俩儿。我喜欢吃姜,生完孩子,我的宿舍里刀剁姜的声音开始持续不断……

生了珠儿三天后,同事来宿舍和我商量,有个月子里的孩子输液别人都扎不上,问我能不能给扎一针。我看看我的珠儿,她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翘着小嘴在笑。我说抱进来吧。说也神了,身体虚弱的我居然还能一针见血,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。

当时粮食很不值钱,种棉花好歹有点收入,可是哪有想的那么容易。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那时候的棉铃虫很猖狂。种棉花几乎要天天打药,有机磷的毒性也在递增,棉铃虫都有了抗药性,天天喷药都死不了,喷药的人却在高温天气下,被农药熏倒了。常常在中午,或者下午三四点钟,有突突医院里,几个人抬着一个有机磷中毒的人冲到诊室。

大多数人能抢救过来,有的人却再也没睁开眼,这时候人命比庄稼还不值钱。这大概也是宿命,生就庄稼人不种地咋办。那时候农民和城市人中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。

那年夏天,医院了死了一个人,才二十多岁,喷农药中毒。一盒一盒的阿托品,一瓶一瓶的液体输到他的身体里,却没有效果。这些水置换不来他的命,他死了。一双还不太懂事的小儿女大哭着喊爸爸,一对白发老人呼天抢地,哭得死去活来。我听说,几天后,逝者父亲用棉花夹子把一块地的棉花都拔了。那些正在盛开的粉色、黄色花朵,很快在阳光下凋零。那位老人,丢弃棉花夹子,一屁股坐在长满野草的地头,负重的牛一般喘息。不远处,一座新坟赫然在一座座旧坟茔里,老榆树上不知趣的乌鸦,哑着嗓子时不时叫唤几声。死亡的气息在本该蓬勃的田野蔓延。

烈烈阳光下,周围的棉花地里,喷雾器还在不停地喷洒农药,刺鼻的味道让人窒息。那些棉花花,简直就是一朵朵罂粟,诱惑着人们冒死去耕种和培植,那浅薄的欲望里,绝不是为着精神的愉悦和享有,仅仅是来维持土地上贫困的生存。

我医院整天干着治病救人的工作。但是,我却救不了我的母亲。

女儿出生后一直由我母亲带着,女儿两周的时候,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电灯下摘棉花桃。这些秋后还没有眦嘴儿的僵桃,在北风的吹拂下,露出了白花花的芯子。虽然不如头喷二喷的棉花白,絮子短劲儿也小,但多少也能换点小钱,也有的人家,絮了褥子或被子。农民们一个汗珠摔八瓣,来钱不易,不敢糟蹋东西。娘择着择着,突然有点含糊不清地说,给我撕点卫生纸,我最近吐痰总有血。我心里一惊。娘说的没错,白白的卫生纸上一小口黑黢黢的浓痰,一个鲜红的血点灿然在痰里面。我的心难受地挣扎了好几下,我赶紧稳住心神,对娘说,医院看看吧。娘说,今年总觉得气短,咳嗽起来尿裤子,现在(农)活不忙了,看看就看看。我一晚上没怎么睡觉,也不敢翻身,怕惊醒娘。痰中带血不是个好兆头。可是我压根也不敢把娘和肺癌患者联系到一起啊。是我大意了,平常娘的咳嗽声音很高亢,痰并不多。娘经常感冒,一到冬天就慢性支气管炎发作,医院药房进了增加人体免疫力的丙种球蛋白,我就给娘买来打了,似乎效果不错。今年一入冬,又给娘打了一支,娘总怀疑丙种球蛋白不是一个厂子出的,她说不如去年管事儿。那时候假药很罕见,所以不考虑。我压根也不敢想问题出在了那里,是娘操劳过度,还是长期一个人喷农药在棉花地里的缘故?还是水或者食物的原因?

邻村建了造纸厂,乡亲们觉得造纸厂那些水白白溜走太可惜,纷纷引到自己的麦田里。没想到麦苗都枯死了。可是这些工业废水排放、渗漏问题一直拖了好几年年才解决。

娘走的时候是伏天,连续下了三天雨,天出奇的凉快,我却得了一场病。医院的药橱子面前,闻着这些中药的气息,我拉开抽斗,用手抚摸这些祖宗遗留下来的宝贝,呼唤着“沙参、玉竹、麦冬、瓜蒌、川贝……”它们都是娘病后吃的药,我的眼泪又流下来。

那年村里和娘一起走了好几个人,并不是那些药不能救他们的命,我觉得现实是农民没有钱和癌症抗衡。我曾带母亲去北京求医,患者家属里流传着一句话,我至今记忆犹深“榨干榨净,人财两空”。这是说癌症,医院。

夜色里,墙角的蟋蟀无忧无虑拉着它的音乐小锯齿,突然会被后院乡政府繁杂的跑步声打断,“一二三四”喊声震天,村子里的狗也叫成一片。跑步的男人们,都是因为超生。乡镇干部找不到计划外怀孕的女人,就把这些男人抓到乡政府,等待那些女人自己回来做引产,或者来交罚款。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几个复员军人,有的是精力,熬着这些庄稼汉子,日夜不停地让他们稍息、立正、转身、跑操。这相对以前野蛮地抓走超生户的猪羊、牵走驴马文明得多了。“嗷嗷”叫的都保不住,那些电视机、洗衣机早就被拉到了乡政府,等这些人家交上罚款,或者是做完结扎手术后返还。

生男生女一个样,在农村还是一句空口号。虽然国家有政策,但是千百年因袭的传统观念一下子无法扭转。男人们都希望后继有人,老人们也希望香火不断。这就苦了那些女人们,男权主义作祟,来做结扎手术的几乎都是女人,有的因为害怕,眼睛哭得像个灌了水的棉花桃。偶尔有个男人做结扎,也会被村里人笑话“绝种”,成了“老公”。在我老家,谁都知道,“老公”就是太监的意思。

那些年,计划生育像一颗畸形的树。你越想修正,它像个弹簧,压得越紧,反弹得越高。没有儿子的女人学得聪明了,怀了孕,出大价钱去外地做B超,只要是女孩子就自己医院做引产,这个以借计划外怀孕的口,免费做引产手术,直到生出儿子为止。

一些计划外的孩子侥幸的生下来了,现在都到了该成家的时候。

如今,这棵畸形树结出的果子更为苦涩。当然这恶果不单纯是政策方面的原因。走在村子里,和珠儿同龄的男孩子太多了,可是却看不到几个女孩子。有男孩子的人家都犯难,孩子找不到媳妇。我上次回家,邻居家儿子结婚呢,媳妇是花十万块钱从印尼买回来的。邻家的儿子很腼腆,和他站在一起磕头的新媳妇长得高头大马的,脸上涂着铜钱厚的脂粉,一手拿着手机,大嘴巴抹得红红的吱吱哇哇不停,一看就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。乡亲们悄悄地交头接耳,说这媳妇恐怕要改变这家的门厅了。言外之意是这样的媳妇养得住吗?是不是过一阵儿飞鹰一样无影无踪呢。

几个月后,这个印尼媳妇,果然一去不返。

尽管不靠谱,还是不断有女人们来打听娶印尼媳妇的行情。总不能看着孩子打光棍吧——这些女人说。

……

啊!佛祖。我想终止以前的记忆。那些妖艳的充满魅惑的罂粟,已是魔鬼手上的罪恶之花。在新生和死亡、迎接和告别,赞美和诅咒、延伸和终止之间,我不再选择,仿佛年的特别岁月和职业经历,已让我看透一切。及至今日,偶有时光破碎的茬口和棱角硌着我,也麻木了。

刘亚荣,河北省作协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散文》《散文百家》《散文选刊》《人民日报》《读者》《黄河文学》《文学港》《鹿鸣》等杂志。有作品入年选。

作家简介

“小众独立文存——一个时代的孤迥”第1辑3册,诗集《夜行》,古体诗文集《断铁》,专题散文集《众神》(彩色印刷)。严格限量印制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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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众,去蔽的文学力量。当代文学的别种状态,更为真实的文学中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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